2012年9月27日 星期四
被寵壞的家長?
位在偏鄉山區的社區小學,前幾年因為少子化加上青年人口外流,造成學生數年年銳減,甚至有招不到新生的窘境。原本預料中難逃被裁併命運的學校,卻因當時縣府「小校優質轉型」的政策,加上新任校長全心全力的付出,用心在教學品質的提昇,甚至是新課程的研發,使得學校在短短幾年之內,學生數逆勢成長二倍多,不但逃脫被裁併的名單,還成為縣內重要的教育改革指標。
表面上看來這應該是一件成功的教育轉型範例,但若深入探究學校的運作機制,便可發現這幾年下來,雖然在教師素質,教學品質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
但在家長的成長方面似乎還是在原地踏步。這一世代的家長,對於孩子的教育自主意識較高,參與度也較積極,但若看到社區小學這幾年來的發展變化,倒會令人不安的發現,家長群之中,希望自己的孩子獲得更多資源的多,而會自己提供資源甚至是幫忙孩子學習的少。他們大抵認為,孩子受教育是學校的事,學校應該提供全面化的照顧,有些家長甚至認為接送學童上下課也是學校該做的事。
以優質課程導向的學校,它之所以吸引學生不遠千里跨區就讀,應該是家長著眼於課程對孩子學習的幫助。在一般的想法中如此的家長,必當對教育有一定程度的理想性,當然也肯為自己甚至是別人的下一代付出心力。就觀察社區小學這幾年家長結構的變化,卻發現家長對課程理想性的追求,未必肯為學校甚至是孩子做更多的付出。他們希望有更多更優質的教學活動,但最好是不必負擔任何費用; 希望有便捷安全的交通車接送,卻不肯分擔合於成本的費用支出。
在如此自私自利的家長生態,校務還能如蓬勃發展,實在得歸功於校長超乎常人的能量,他的認真無私啟動了外界民間資源的挹注。但如此做法似乎有違教育本質。任何經濟背景不同的孩子,都享用外界善心的資助,這有違公義。其實影響孩子對社會價值觀的建立最深的不是學校,而是他的家庭親人。若家長認為孩子無條件享受如此優沃的教育資源是理所當然的,那麼他的孩子將很難學會對社會付出,也不會去婉拒外界過多的給與,好讓這些有限的資源,用在真正需要的地方。
家長是教育共同體的一員,應當要在孩子的教育過程中學習、成長,更要有責任盡心盡力去分擔孩子的教育所需。學校要整合家長的資源,要引燃他們的光和熱,絕不能全面的迎合家長的需求,要讓家長感受到教養小孩甜蜜負擔的重量。畢竟,有一天小孩畢業了,當他走出了這所學校,得到另一個新環境學習,總沒有人可以想像:在台灣還可以再有這般美好的學校。幫助家長成長,也是幫助小孩的未來!
2012年8月28日 星期二
那些年那些事
我不是詩人,雖然有一段歲月也曾經嘗試的寫詩,但至今卻從沒寫出像樣的詩句。可笑的是,在那段夢想寫詩的年少情狂日子裡,卻也為了硬要謅出幾個句子,還施效古人「為賦新詞強說愁」,成天就活在自己的異想世界中,幻想著詩人該有的浪漫行徑。就這樣我不敢去面對真實的自己,也很少去回憶從前,更貼切的說,我是有意的去遺忘過去的日子,連帶的也遺忘掉那些曾經共處過的人,以及發生過的事。其實過往的人與事,若說要在記憶中遺忘似乎是不可能的,對我而言那只是深藏吧!或許只要一陣微風拂過心扉,深藏的記憶便會宛如縷縷輕煙般飄升出來。
在忙碌了一整個下午的傍晚時分,趁著一小段空檔,走到外場巡視。回程見一群剛到的客人,習慣性的點頭示意,只見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性客人對我微笑的問:「你是老闆噢?」我只覺得眼熟卻想不出是誰,只得直接了當的問她:是啊!您是?客人說:「我是李昔春」。糟糕!這名子也很耳熟,但似乎一時無發連結到那深藏的記憶資料庫。只得先麻煩服務同仁先來幫忙安排位置,還好就在這小段時間我幾乎可以確認她應該是我小學的同學。
「李昔春」,若非今天再次見面,腦海中的印象應該是那個清純的小女孩,她那白晰的臉龐總會帶著可人的笑容,在我的記憶裡未曾有過她生氣的模樣。至今我依然不了解她的家庭背景,但自從小一認識她開始,便訝異於她與師長間的應對進退,舉手投足之間是那麼的從容自然又合乎禮儀。雖說在社會過度了這麼多個年頭,但我還是不善交際的,況且眼前是一位數十年不見的異性老友。就理性的認知告訴我,該從最大的交集來重啟我們這數十多年來的交談,本以為可以和她談談其他同學的近況,思索了一下才猛然發現自己對同學的了解全然是一片空白,即使是依然住在這附近的同學。還好,這幾年和當年教過我們的老師還有些互動,便談老師吧!我邀昔春到餐廳裏頭看張秀昭老師的作品,邊談些老師們的近況,這是我在同學面前唯一算是有點自信的話題。
晚餐時刻,我實在又忙得不可開交,直到昔春和她的家人用完餐,進來和我道別,我才再次見到現在的她。小學畢業三十多年了,這三十多年來彼此的生活全然沒有交集。在近半百之年回想自己走過的人生,頗有許多令人思量玩味之處,相聚多年的同窗好友,在別離之後,似乎也罕有去思考再次相見的問題。事實上,這些求學階段的同學,在畢業後也真的少有再見的機會,若有也都是同學來找我的多。
昔春道別後約莫半小時光景,我卻再次聽見她的聲音,她又回來了,更帶了好幾位的同學進來,有李彩秋、沈秀蘇、李美華、曾春梅、陳秀卿以及最後趕到的林淑芬夫婦。工作告一段落,我也加入她們的聚會,真可說是個小型的同學會,達畢業人數的四分之一了。其實她們彼此之間一直都保持聯繫,即使到現在,都早有家庭,甚至兒女也都長大成人,她們的互動聯繫依然熱絡。
小學時我擔任五年多的班長,會擔任班長實在是因為師長的厚愛,加上一點小聰明。那時母親不在身邊,在當初男性沙文主義的社會氛圍下,身旁的人灌輸我一些對於女性的錯誤思維。在年齡漸長後,對於女同學有些奇怪微妙的感覺。一方面我會期待並用心的去感受女同學特有的柔順與細心; 另一方面,自幼被大人根植於內心對女性錯誤的價值觀,往往令自己將生物對於母性的依賴與好感的天性給深藏了。當時在外顯的行為表現上,有兩種分裂的人格在我內心拉鋸著,有時我會不同於當年小男生的性別偏見,常常加入女生的群體活動,有時又會在其他男生面前,對善待我的女同學貽氣指使,不留情面,記憶中有好些女同學都被我給氣哭了。但當時自己的內心何曾愉悅好過!
這群同學當中,曾春梅在劍湖山遊樂區開設大型餐廳,專接旅行社團餐,也做了十多個年頭了,夫婦倆認真的經營著。小一時便聽說她晚我們一年入學,長得比我們高一個頭,行為舉止不像其他的孩子,有著毛毛躁躁的稚氣。在班上她有著大姊姊的架勢,也會仗義直言,對於我有時過於放肆的行為,她也曾不假辭色的糾正我。就此,我雖做不到聞責遷過,但也虛心領受。
沈秀蘇,茹素多年,孩子也都成人了,今天我才想起這該是我回山上後第二次碰面,若記憶沒錯的話,好些年前她爬山路過店口,告訴過我她住在中正大學附近。進小學的第一天便對她有著深刻的印象,那天的第一堂課,張秀昭老師分配座位,二個小朋友一張課桌,通常是男女分座,我們那一班應該是男女生數都是奇數,因此小我一個月的堂弟雯吉被分配和秀蘇同坐一起。至今我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堂弟隔著幾張桌子,不時的回頭望著我,眼神中帶著悽楚與無奈。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在回家的路上堂弟哭著告訴我,他不要同女生坐一起。回家後我告訴了祖父這件事情,祖父要我隔天到學校向老師報告這件事情,並要我跟雯吉調換位置。當我到雯吉家裡告訴他這個打算時,他為明天上課的事鬆了一口氣,而雯吉的祖母,也是我的嬸婆,大大的讚賞我一番。隔天一進教室,我鼓足了勇氣,向張老師表達了這件事,老師說她知道,這事她會安排。說完,便將座位稍做調整,男生女生通通分桌而坐,而我終究不曾跟秀蘇同座過。倒是後來有一年我坐在她的後頭,秀蘇有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紮著兩條辮子。那時我的鉛筆盒中放著一把握柄可折疊的小剪刀,有一天在其他男同學的慫恿下,為了展現我與眾不同的勇氣,我真的用那把小剪刀,在座位上偷偷的剪了秀蘇一小撮頭髮。其實在那當時,我自以為這事神不知鬼不覺,秀蘇不會知道的。那知她很快便發覺了,哭了,而且哭得好慘,這事驚動了老師,當然我也被罵慘了。
林淑芬,是我唯一參加過婚禮的同學。她是小學五、六年級班導師的女兒,記憶中還是她那明顯的雙眼皮襯托出深遂的雙眸,還有那不時浮現的笑靨。小學時的淑芬一直是乖巧的女孩,有時我會覺得她是那種逆來順受,楚楚可憐的孩子。在我們小學那個年代,老師的孩子總要背負著更大的成績壓力,對於如此的女孩,再頑劣的男孩子,該也找不出欺負她的理由了,但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年有幾次她被我給氣哭了。退伍後,有一次她同師母上來台中,到我媽媽的餐廳找我,我一眼便看到她手指上戴著婚戒,頭句話便問她:你訂婚了!那天只是客套的說了句恭禧!內心想說的卻是那過往的虧欠,但道歉的話語我一直沒說出口,有時嘗想過:或許除了自己之外,應該沒有人記得那些年發生過的那些事吧!
美華、彩秋當年住在同一個聚落,應該是堂姊妺吧!但她們倆是有著全然不同的個性。小時候的美華十分內向,不太說話,現在似乎也一樣。在當時美華的家庭環境應可說是清苦吧!就因這樣我曾有意無意輕視她,甚至惹她傷心。讀二專前的暑假,祖父在斗六住院,那時我遇到了一位小護士,像極了美華,我問她:你是不是李美華。那人說:不是!我當時想:就畢業離開幾年,應該不會認錯才對!而今晚美華依然沈默如昔,多年前的疑惑尚未得解。彩秋則是我回來後這幾年最常碰到的同學了,她在聯合職業工會服務,有一雙兒女,就讀國立大學,如同彩秋以前一樣,課業生活也不用親人操煩。當年在班上彩秋功課很好,就那時候的女孩子而言,她算是勇於表達自己的看法的,頗有女強人的架勢。對於這種女子,似乎也不是可以讓人得罪的,惹了她,反擊應會更大吧!因此,對於彩秋我是最沒有愧疚感的,而這些年的互動也最是袒然。
談到陳秀卿,女同學之中她最晚婚。從小我們便同住在一個村莊,但在入小學前並不曾玩在一塊,即使上了小學,她也一向獨來獨往,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離我及雯吉有段距離。其實那個年紀的孩子,一個人走在山林間的小徑總有些害怕的事,害怕突然從眼前溜竄而過的長蛇,害怕路旁的墳塚,甚至每天上學必經的一粒巨石,一棵大樹,我們都會擔心那看不見的背後會躲著魑魅魍魎之類的鬼怪。不過秀卿似乎都不怕這些,我和雯吉雖少與她有所互動,但對於膽量這件事倒是由衷的佩服她。在學習上,小五開始,林舜章老師接我們的級任,老師對作文相當注重。在這之前,關於作文我也似乎沒有特別的表現,小五之後突然開竅了,屢屢受到林老師的肯定與鼓勵。事實上在那段日子裡我寫過些什麼,至今自己全然沒有印象了,唯一記得有關小學的作文卻是陳秀卿的一篇日記寫作,文中她寫道:父親為了要尋找可供製作板凳的樹材,帶著她爬上大尖山,並找到了可供使用的「烏心石」。秀卿在文中描寫了登山的歷程,沿途的景色,並說出「烏心石」此一樹種堅硬的質地。整篇文章讀來如行雲流水般的流暢,內容又極具深度。關於「烏心石」這樹種,我初次的認知是在這篇文章裡得到的,而時至今日,每每提到本土樹種,我便會想到「烏心石」,也會聯想到陳秀卿在那些年前寫下的那篇日記。
回憶這事真是奇妙,記憶的匣子一旦開啟,那陳積多年的往事便歷歷再現。一個欠缺母愛的小男孩,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不斷的被父親壓抑其對母親的思念。生存在父權體制下,小男孩得強迫自己學著如何去怨恨生養自己的母親。因此小男孩在他的異想世界中,渴望得到更多的異性關愛,但在實際的作為上,小男孩卻一再的傷害到身邊關愛過他的女孩。這些年過去了,在現實中小男孩也漸漸的長大,而他在異想世界所幻想的一切美好,全都落空了。如今小男孩已是個近半百的男人了,就如同一個普普通通的歐吉嗓一般,他顧守著家庭,照顧著有精神分裂的太太,教養一個亞斯伯格特質的兒子。而這男人知道,在這二件事上的愛心與耐心若有一絲絲可以得到旁人肯定之處,都要感謝那些年前,曾經陪他成長的那群善良的小女孩。
2012年7月26日 星期四
關於屋頂的雜想
你爬上過屋頂嗎?或者你有多久不曾爬上過屋頂了。這屋頂並非是現代屋宇平面的頂樓,而是那覆著一張張瓦片的斜屋頂。
小時候最愛爬上屋頂,以前在鄉下地方見不著樓房,屋頂似乎就是我們所能想到最高的建築物。爬上屋頂,近處層層山巒,遠方曠野平原,全在眼前。那時眼前的嘉南平原尚是一片綠野平疇,印象中唯一肉眼可及的建築物就只有斗南鐵路穀倉。當年有幾次坐著台西客運到斗南,過平交道時透過車窗仰望那一排高聳直立的穀倉,小小的心靈有著一種莫名的感動,想著,如果能夠站在穀倉頂頭,必可看得好遠好遠!
對一個曾經在山上成長的男孩而言,屋頂是充滿著過往歲月的回憶的。站上了屋頂,似乎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眼前的一切都在我們的腳下。在上面,男孩子總會吹噓自己如鷹眼般的眼力,可以看到那,可以看見什麼。有幾次我們在黃昏時爬上了屋頂,眺望遠方,突然我沒來由的起了些愁,看著山下一片片映照著夕色的新耕水田,我會想像自己是在等待親人從遠方歸來,可是那時我的家人全在身邊啊!雖然,當時母親並不在身旁,但我清楚的知道,我內心所感覺的親人並不是她。在那個年代,一個離開家庭的女性,不管原因如何,她在孩子內心的記憶,是會被其他大人殘酷的抹去的,因此在當時對於母親也談不上有何思念的感覺。有一年夏天,雨後的黃昏,西邊的天空渲染成一片金黃,我又爬上了屋頂,就站在屋脊上向金黃處望去,我看到遠方閃爍著金光,而太陽正緩緩的往金黃處沉降。啊嬤總會說,日頭會落海。那天我真的看到海了,還看著太陽掉到海的另一邊去了。那時我真得好高興,這事我一直藏在心裡,也沒和人提過,但現在想來,我依然感覺得到那天晚上睡覺時,嘴角存留的那抹得意的微笑。 關於孩提時代對於海的記憶,山上的孩子聽到的比看過的要來得多了。而我印象最深的卻是祖父那一輩的親戚,漂洋過海遠赴南洋當軍伕的故事。外公葬身異域,留下外婆與五名年幼的子女,只得將最小的女兒(也就是我母親)分人收養。舅公也是被徵召當日本兵,大難不死,戰後在俘虜營被關了一段時日後,遣送回台。他們兩人同樣年代,不同際遇的故事,讓我對海有著複雜的想像與感受。 小學時,電視連續好多天出現了一則新聞,是說有一名原日本兵的台灣人,在南洋被發現送回台灣,他獨自在叢林中生活了三十年,不知二次大戰已結束。那時我開始會如此存疑:會不會外公沒死,他還像魯賓遜一樣的活在南洋的某處?會不會有一天外公再次的坐著船又回到了台灣? 前年新春年後的上午,帶著桂儀和她的同學到龜仔頭,在冬日的光影中,孩子透過相機鏡頭,看到了陶瓦鱗次鋪陳的屋頂。近日又看到這輻圖檔,看著看著, 也勾起一些兒提時的回憶。外婆也過世逾二十年了,外公他終究沒有回來,墳墓裡埋葬的是他的衣物,還有當年日本軍部人事官交給外婆,說是屬於外公的一 撮頭髮以及幾片剪下來的指甲。生在那個年代的人,一切似乎就是那麼的無奈! 而活著的人,看似無助卻又堅毅的生存了下來。 屋頂—遇見我童年的身影 高斜的屋頂 等待我的童年再現 攀爬上屋旁高大的龍眼樹 蕩過 輕著陸 我那童年的身影 在那等候我多年的屋頂 企領 眺望遠方 地平線的盡頭 外婆說 那是海 我努力努力的張看 想望那傳說中遙遠的南洋 埋藏著外公無限的愛情 等待日頭西落的餘輝 童年的身影 斜映在等候多年的屋頂 我依然努力的望向地平線的盡頭 想望遠方海水的一片金黃 將有一葉方舟 載著外公 和那被遺忘許久許久 外婆的幸福 歸來
2012年7月16日 星期一
時光凝結的聚落—龜仔頭
那天你到了台灣咖啡的朝聖地古坑華山。當你走在熙來攘往的咖啡大街時,這在台灣各處風景區,一再複製相同形態貨品的販賣,使得你厭煩了起來,此時你正苦惱著「上山尋悠」耳邊卻片刻不得安寧。聽從在地友人的建議,你再往山林更深處走去,到龜仔頭,這曾經是華山最大的聚落,去看那一塊塊方正的岩石砌成一垛垛平整的石牆。先人胼手胝足創建家園的艱困歷程,就深深的刻鑿在這方石牆上。
從狹隘的柏油小徑旁,你可看見宛延而上的石階,腳踩著窸窣的落葉,沿著石階,拾級而上,在近末端處的小平台,有著一棟由木頭竹子衍架而成的破舊工寮。待你調整好了瞳孔的光圈,在稍嫌昏暗的微光中,你訝異於眼前的場景,彷彿時光上溯了半個世紀。那重重的石輪,靜置在地上,銹黑的傳動鐵架,依然孔武有力牢牢的枷緊著石輪。視線往上,巨大的齒輪,嵌連著傳動鐵軸,不知多少年前塗上的黃油,仍然厚實的包覆在齒輪圓盤上,似乎也把屬於這聚落的記憶,封存了起來。
聽聞了友人解說,你才知道這是停工多年的紙寮,以竹纖維製作紙槳,成品則為「粗紙」,早年部份做為衛生用紙,後來則全數供做信仰儀式使用。當你閤上雙眼,想像著數十年前,滾動著石輪,碾過竹節時轟隆作響的熱鬧景像,突有淙淙水聲在耳邊流過,這水聲引領著你跨步向前,原來有一注活水從屋外上方處,延著引水坡道,流過屋內,下到低處的水槽。你細心的一看,這水道以及三座水槽都是用石板疊砌而成。原來你以為「接榫」這種建造工法只限於木造結構使用,難得的是今天在這石板疊造的水槽上,你也看到了如此巧妙的造作。在你訝異於先人的智慧及巧藝時,水槽彼端傳來數聲類似火雞的咯咯啼響,友人說:那是莫氏樹蛙,一身翠綠,在嚴寒的冬季,更可易見她的芳蹤。走了這一段山路,渴了,你偏偏忘記帶水,友人用雙手掬起石板水道中的流水,順勢湊到嘴邊,就這麼自然的吸飲入口。你也跟著照做,那水甘美極了,還有著一股沁入心脾的清涼。友人說:這水源自於後頭高聳入雲的大尖山山麓,天然湧泉,甘甜自不在話下。
解了渴,你環視了紙寮四週,目光聚焦在斜倚於牆角的一具雙Y型木架,你好奇的問了友人,他說:這叫柴馬,早期山上人家用來搬運竹捆、薪材用的。這工具是採用木質堅硬的樹木分椏,以二枝為一組,連結合成,搬運使用時,先將柴馬倚靠站立,在將柴薪或竹把疊放在柴馬Y型上方處。搬運者手持柴馬的雙腳,用雙肩頂起柴馬,因為人是在站立的狀況下舉起重物,而且雙肩及頸部平均分擔重量,單次可有更大的負荷,而且它的平衡性也更方便於崎曲的山路行走。
你開始思索著先民的智慧,我們常說「就地取材」,台語也有俗諺「在地取樑」,這不就是現代人每每掛在嘴邊,卻又苦苦無法達成的無碳綠生活嗎?你俯視著方才走過宛延陡峭的石階步道,遙想著先民舉著重荷的柴馬,踩踏著沉穩的步伐,逐及而上的畫面。倏然,你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柴馬會不會是傳說中三國時代「木牛流馬」中的木牛啊!若是,那怎到後來,牛馬易位了呢?想著,你臉上的表情不免莞爾。
末了,跟著友人你又走進聚落更深處,探訪聚落中的古宅。所謂古宅,並不見印象中豪門宅第的大戶氣勢,但在這,你處處可見素人匠師的巧思。整根由石頭鑿刻而成的石柱,四根柱子大小齊一,柱子下方雕有柱珠,雖然上頭湛染著歲月的斑駁,但你依稀可見上頭浮雕的圖騰:蓮花、南瓜(金瓜)、蝙蝠、唐草紋,建造此宅的先人,婉約中寓寄著後代,多子多孫、金玉滿堂、天官賜福、長久吉祥。
出古宅後,你們繞道屋後的小俓,穿過檳榔樹欉婆裟的身影,來到了聚落的高處。來時的小徑,似乎罕有人跡經過,滿佈青苔的石階,如同鋪設了綠絲絨的樓梯一般,這叫你猶豫了腳步,深怕踩壞弄髒了這珍貴的綠絲絨。在高處,友人要你望向座落於聚落前方的圓型山巒,他告訴你龜仔頭地名的由來,那山巒是龜背,龜頭就是這聚落前方,山巒後面是龜尾,友人說那山巒下方有一泉水,這兒的居民戲稱為龜尿。從高處下來,你經過一處多年無人居住的村舍,屋頂可能是歷經颱風的摧殘,破了個大洞。除此之外,結構尚稱完整。你趨前從玻璃窗望進去,傍午的陽光小角度的斜進客廳,壁上高掛著一輻用朱漆正楷寫著「新居落成誌慶」的賀匾。那是約莫三、四十年前常見的印製圖案的玻璃賀匾,你清楚的看到,賀匾裡是一艘乘風破浪的現代輪船。你心裡如是道:多年,多年以前時間真的在這兒停住了腳步!
正午時分,你懷著滿腔的思古悠情,走出了聚落,告別了古宅,你倒希望將思緒埋藏在從前,遺放在聚落。突然有道刺眼的亮光,射入你的眼簾,你抬頭仰望,原來你信步來到,聚落入口新蓋落成的豪宅後方,高牆上刀片型的不銹鋼刺網,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你大叫一聲:「唉呀!是誰花大錢在這蓋了這麼一座豪華大監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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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12日 星期四
家長的暑假作業
這兩天,連續有二組華南國小的孩子為了暑假作業上山來找我。他們的作業是「原鄉踏查」,以拍記錄片的方式來觀察探討學校附近社區的現況。有一組是記錄社區老人醫療,另一組的主題大概是探討華南國小優轉課程及學校對社區的影響。
雖說是兩組,但只有三個學生,因為有一組的成員,雖然上了課,但在作業方面動不起來,只有一個女學生在媽媽的陪同協助下,努力的在完成校長交待的作業。另一組的成員則是二位應屆畢業的男同學,也是在其一同學的媽媽帶領指導下在做這項畢業後的功課。先前提到的這位女同學,昨天晚上對我做訪問,要我談個人對華南國小的看法,目前學校在社區中所扮演的角色,並以一個該校畢業校友家長的經驗,談孩子在華南所受的教育,對其國中學習上的利弊探討。談完了這些,我對學生的媽媽讚賞說:「以一個四升五年級的孩子能提出這樣的問題,真不簡單。」這媽媽覥靦的答說:「這是我們共重討論擬定的」唉!相對於媽媽如此袒率的回答,我倒覺得自己未免也太矯情做作了。今天下午我陪另一組孩子到學校衛生室拍社區醫療,又碰到這對認真的母女,她們也過來補景。
再談到那組畢業孩子今日的創作歷程,早在昨天上午其中一位小孩的父親便來電話,要我協助帶孩子採訪社區老人。下午時候,孩子親自打電話給我,說明這件事情。今天他們先來向我說明他們對這份影像作品的想法,在我追問下他們也告訴我過去他們所做的進度。因為目前孩子想要捕捉接受社區醫療服務老人的家居生活。前一段日子清圳校長幫孩子安排一系列的課程,邀請四位編導來幫他們上課,其中還包括名導演鄭文堂,孩子在這當中吸收了不少關於拍攝記錄片的知識,因此他們希望在作品當中加入大人們所曾經教過他們的一些元素,但以他們的社會歷練,他們根本不知道要達到他所要補捉的畫面,事先要有多少的預備過程,要有多少溝通、等待。也剛好今天下午有社區醫療,便先建議他們到學校找拍攝的對象。原先孩子一直以為關於社區醫療站的場景他們上禮拜便拍過了,社區老人的居家生活環境才是他們今天想要的。我便提醒他們:需要醫療服務的老人,下午都會搭醫療車到學校就診,此時若到聚落裡也拍不到老人。我如此堅持,是要他們知道處理事情的先後過程,而非單憑主觀的想法及感覺來做,況且若只是把想法說出來,其餘的便要大人去安排,那倒可不必如此勞師動眾,實兵演練,只要待在教室裡一起討論便可以了。等老人看完病之後,孩子尾隨醫療車到了龜仔頭聚落,我按著原先的盤算,帶這二個孩子採訪了二處對象,也總算讓他們完成了他們的作品拍攝。
小學,應該是孩子探索學習的階段,我們卻一再的希望他們能在這階段中,有類似甚至是超越大人表現的產出作品來。而大部分身為家長的,都認為這種超越傳統的作業才是有意義的,因此便盡其所能的協助孩子完成作業。事實上如此作業若缺少了家長的幫忙還真無法完成,光是到拍攝地點的交通問題,便很難叫孩子獨自處理。這個問題,對於弱勢家庭的學童來說畢竟有其難處,我並不知道學校在進行此一課程時,有無考慮到這一點。
以前,在傳統的教學方式下,我們對於超越進度的學科學習,常會認為是揠苗助長,但對於所謂的創新課程呢?這幾年在小學有許許多多的戶外學習,其實已經超越了國中的學習階段,其實這些課程如果放在中學階段來施作,配合中學生的學科知識背景,對於學習知識的統整及學習技能的內化,它的果效一定可以超越孩子在小學階段的學習。但現今如此施作的原由,卻有它無奈之處,因為不管是國、高中均會面臨升學考試(比序)的問題,也就是說考試(比序)領導教學,家長不放心,老師沒勇氣施行創新活化的課程。就因此,教育界的「有志之士」只得將這課程提前在小學階段來施作,至少老師沒壓力,家長不擔心。
如此看來,這些課程活動,除了在小學實施,也別無選擇了,況且孩子如果在小學時錯過如此多彩多姿的學習生活,或許此生將難再有。話雖如此,但我們大人的心態是不是也要調整,如果依然執著於孩子的學習成果,那跟以往看重孩子的考試成績又有什麼兩樣呢?
2012年6月19日 星期二
星星孩童
記我與亞斯伯格兒九年的學習歷程
一、前言
如同普天下初為人父的人一般,當這個新生命呱呱落地開始便對他充滿了無限的期待,與順利成長的想望。在太太還未發病(精神分裂症)前,教養孩子的事情,我並無多大的擔待。開始學習如何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是在太太發病離家之後,(二年後經過住院治療重回家庭,目前持續服藥,狀況穩定)。那時孩子已讀了一年幼稚園,升大班前園方反應孩子有感覺統合的問題。因為工作加上單親育兒的關係,也不甚重視這個問題,只是看了相關書籍,儘量抽空帶孩子做些幫助前庭發展的遊戲。也報名參加幾次學習機構有關增進感覺統合的課程,在這些課程中,我開始發現到孩子似乎很難融入群體當中,後來發現到其實在幼稚園他也有同樣的問題。
二、小學
幼稚園畢業,我們父子倆也習慣於如此單親家庭的生活方式。但對於孩子人生中正式學校教育的開始,我卻開始徬徨,我思索著該是讓他繼續留在都會區循著現代孩子的學習腳步前進,還是讓他有更開闊的成長經歷與空間呢?考量一段時日之後,在家人的支持下我回到雲林山上的老家,在祖父遺留給我的田園開設休閒餐廳,並在小學開學的前一天,帶著小孩離開台中,回到山區小學就學。
孩子入學的小學也是我兒時的母校,教導主任在我小學五年級時便去那兒任教。小校學生數少,對於我們從都市返鄉就讀當然十分的歡迎,但也因過於客氣,反而孩子在學校出現了些問題,老師不敢即時告知。那時學校的學生數一班大約十數人,但孩子就讀那一年,新生暴增到二十六人。或許是少子化再加上山上居民經濟好轉,小孩養尊處優似乎成為普遍的現象,兒子加入這個新群體,並不像二年前進入幼稚園般的順利與快樂。
為了幫助小孩適應這個新環境,我鼓起勇氣向班導師爭取一週二天,在老師開晨會的時間,當了這學校空前的「說故事的家長」。在那時,導師曾問過我:孩子在台中讀幼稚園時,是不是已學過小一的課程?我有些納悶, 老師又說:看這孩子上課從未「專心」過,但有幾次抽問他對課程的內容總可正確無誤的答出。這是我頭一次發現對於學習一事,這孩子有異於一般同學的方法及長處。在他稍長後我曾經問他這問題,他的說法是:新課本一發下來,他便在最短的時間將內容全部閱讀完畢,上課時除非老師有提到課本以外的東西,否則他是極少看前方的黑板。但即使他在忙自己的事情,耳朵還是會聽到老師正在講些什麼。 在往後的日子中,我也常提醒他,在群體當中要多點「社會化」,先觀察別人的行為舉止,別過於特異獨行,但這對他而言似乎是很難的事情。因為對他而言,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反倒是為何同儕都不了解他。
小一上學期每週五下午,我們會到台中一家兒童復健科診所做關於感覺統合的職能治療。感覺上幫助有限,倒是在山林裡跑跑跳跳,使得他的動作俐落許多。 一個學期的課程結束了,孩子在人際關係方面還是沒什進步,有幾次還提到在學校被排擠(他說是被追殺)的事情。那年寒假中幾經思量,在開學前我帶孩子到社區另一所學生更少的小學看看,在跟當時一年級的導師談過之後,孩子很高興的轉學了。新的班級加上他才八個小朋友,而且就像讀幼稚園時一樣,操場就在教室外頭,一下課便成為他們的遊樂場,下午又有課後託育,全班在教室後木地板睡午覺,孩子的感覺好多了,而且他很快的便跟同學有了良好的互動,過了一週後,他告訴我:他已記得班上所有七位同學的名子。(過去的半年他在舊學校,只記得三、四位同學)
正當為孩子學習的事稍加寬心時,那年的二二八突然接到台中警方的通知,他們說據報:我太太在自己的小套房有好久的時間沒出門了,而且也不理會警方的叫門,要我上去處理。一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太太前些年怪異的行為是精神分裂症發作了,也才在強制送醫後,她才開始接受治療。原本醫生、社工師是對她的復原不抱多大希望的,但在住院四個月後,她願意和我們談話了,半年後在孩子放暑假中回到了家裡。小孩對媽媽重回家庭的感覺並不明顯,但至少多了個伴在身邊,他們偶而也會出去爬山,到山下買點零嘴。隨著孩子逐漸長大,他們母子倆越來越像是一對長不大的小孩,教導小孩的事我還是得一肩扛下。
若說人生的際遇是命中注定的,那對於一個命運乖舛歷經波折的人來說,絕不敢奢望未來一路康莊,只能卑微的祈求上蒼憐憫,恩賜片刻的喘息。孩子在小學快樂的度過三年的歲月,小四時,學校因學生數過少,雖然沒被裁併,但在縣府的主導下,開始進行課程改革。原本正高興孩子可以有一所真正的「森林小學」可以就讀,那知這卻是孩子學習困境的開始。新課程更強調多元及分組學習,一向只擅長自行摸索學科領域的孩子,他開始要去面對人際溝通的複雜性,而感覺統合發展遲緩,使他在體育課時也被受同儕的排斥。那時每天下午接他放學,幾乎都看他板著一張臭臉,而見面的第一句話總是「今天好倒楣」。如此持續一段時日之後,我帶他去看兒童心智科的門診,醫生要我及學校導師分別填寫評量問卷,之後醫生給了我們一個含糊的診斷,說孩子的情形是介於正常與過動兒的邊緣(後來醫生告訴我這在醫學上的專業用詞叫ADHD,中文為‵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並給孩子服用低劑量的「利他能」藥物。尤於「利他能」是管制藥品,每次在領藥時,藥師總會慎重的查對證件,並要我簽收藥品,這不禁讓我對這藥對於孩子的幫助感到存疑。三個月之後的寒假,我帶孩子到台中榮總請教孩子從小便受其照顧的小兒肝膽科林主任,主任強烈的建議停掉「利他能」,他也不認為孩子有〝ADHD〞的問題。而且孩子服藥之後,他的情緒和學校的人際關係也未見改善,因此便將藥給停掉,也沒再帶他到心智科回診。
隨著孩子年紀的增長,情緒的起伏與同學的衝突日與俱增,有時甚至因老師不諳處理方式,讓他感覺受到二次傷害,就此孩子也曾對老師出言不遜。後來當他在教室中受激怒時,常常是翻倒書桌後直接走人,跑去圖書室看書,似乎一翻開書本,他便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當週遭的人為了剛才的激烈場面,心情尚未平靜時,他或許正為了書中有趣的情節,哈哈大笑。孩子五年級下學期,校長從新竹光武國中林主任那兒得知內灣有個黃天人牧師設立了「天人岩屋」,藉由自然體驗與勞動生活來輔導行為偏差的孩子,在校長的建議及陪同下,我們帶著孩子上去拜訪黃牧師,校長想讓孩子抽離學校的學習環境,來改變他對事情固著的看法,並改善他與同學的人際關係。倒是我不忍心將小孩隻身丟在一個陌生之地,當然也不想用孩子的未來去冒那麼大的險。
那次行程回來,孩子在學校狀況依舊,常問我:「為什麼要去上學?」「為什麼規定小孩必須接受義務教育?」後來他也不問這些了,卻說要把學校炸掉。面對孩子這樣的問題,雖然不敢抱有希望,但也不能毫無做為,因此我又帶他去求助專科醫生,這回改去嘉基兒童心智科,醫生針對他的情緒開了抗憂鬱的藥。當然往後的一切依然在預期當中,並無奇蹟出現。升上了六年級,孩子的情緒世界一直是紛紛擾擾。那時公視正上演一部探討國中校園管教及霸凌(當初似乎還不時興這個名詞)問題。孩子對劇中主角謝政傑的處境心有戚戚焉,他在當時寫下如此的感受:「謝政傑:<很久很久以前,猶太人被趕出德國;黑人被趕下公車; 原住民被趕離海岸邊的草地; 謝政傑被趕出禮仁國中﹛電視節目的﹜> 蔡明軒在學校被追殺只好四處逃亡,電視節目的主角跟我在學校有一樣的困擾,也有一樣的待遇跟處境。 待遇處境 待遇處境 待遇處境 謝政傑:<我聽說幸福的故事只有一種,不幸的故事卻有千千萬萬種> 我想:我在學校的事也算是一種不幸吧! 不幸的故事有千千萬萬種,現在我不幸的故事,也算是一種吧!!!!」 意外中看到孩子寫下的這段話,心中有如刀割,但即使當時身為學校的家長會長,但又能為孩子做些什麼呢?我僅能盡量陪孩子參加學校的戶外課程,讓他順利的完成小學的階段。至於醫療的幫助依然有限,因為交通距離的關係,我們又回到台大雲林分院看診,主治醫師倒是換了人了,與醫師連續四個多月的接觸,醫師總算在病歷寫上了「亞斯伯格症」的診斷。在此之後,我開始買書上網搜尋與「亞斯伯格」相關的資料。那時對於資料上的記載,好不熟悉!似乎是照著兒子從小到大的成長模式去寫的。坦白說:如此孩童的父母,診斷出孩子的症狀,除了對於孩子的種種行為稍加釋懷外,面對依然存在孩子的管教壓力,是沒什幫忙的。孩子在學校的問題依舊,在師長同學眼中依然是個棘手的人物。有一天校長室擺了張課桌椅,桌上放著本翻開的金雍小說「倚天屠龍記」。校長說這是為了兒子設的「特別座」,當他在班上情緒不穩定時便將他抽離現場,下來這兒看小說。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了。
隨著孩子離開小學的日子越加接近,我開始焦慮他未來國中的去處。那時孩子參加縣內明星私中JS中學的入學考試被錄取了,也去做初步的報到,但發現班級學生數高達四十五人,問了他們輔導處主任,確實是不適合,只得打退堂鼓。對於未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起碼孩子總算完成了小學的學習階段,至少在這最後的小學日子裡,該沒什麼好讓他不悅的。那知他們開始練習畢業典禮表演舞蹈,指導老師及班上同學卻因孩子動作笨拙,排除讓他上台表演。全班才八個孩子,就他被排除在外,天啊!這對於弱小的心靈是多大的傷害啊!孩子先是抱怨,後來哭了,哭得好慘!面對這大人功利社會設下的規則,除了陪孩子落淚外我還能做什麼。當初若非怕讓校長不好做人,我真有帶著孩子出去旅行,避開這為了取悅大人而設計的畢業典禮。
三、國中
時間最公平,時間也最無情,不管你願不願意,該來的總是要來。暑假過了半個多月,孩子的國中學習生涯開始了。「JS中學」去不了了,學區的國中近來辦學不力,出了不少問題。孩子班上同學在嘉縣私立D中學校長,以及老師誠懇的招生下,八個孩子,有四個決定去就讀,孩子便也跟著過去了。七月十八日暑期輔導課的第一天,親送孩子到教室,離開學校回家工作。那天也沒什心思在工作上,一直挨到下午,到大湖口等孩子下校車。看見孩子的表情,我心似乎涼了大半,和他耗了好些時間,他才說出排隊用中餐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智障」,並用洗完手的水滴濺他,孩子說他不想惹事,所以都忍了。我問孩子早上上課的情形,拼湊出事情發生的經過:「智障」這一稱呼是在上完數學課後下課發生的,而數學課時兒子十分投入課程,並且踴躍發言。看來這事兒子一點錯都沒有,他只不過是太過單純了,其實我也想不到那兒的學生,心態會是如此不良。往後孩子在「D中」二週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一場惡夢。叫他「智障」的同學越來越多,有一天到視聽教室上課,下課出來時,竟然擺放在鞋櫃的鞋子不翼而飛, 孩子費了些時間才找到一隻,那時他氣到顧不得穿鞋子便直奔圖書室找書看。頭一個告訴我這事的是孩子小學的同學,他倆人編在同一班,他還說:班上有幾個人都愛叫兒子「智障」,並故意在下課時間激他。為了這事我幾乎每天晚上與導師電話溝通,後來老師似乎也煩了,有一次居然對我說:孩子的爸爸!你總說別人孩子的問題,但我也要跟你透露:也是有其他學生的家長向我反應,因為孩子上課太愛發問,他們擔心如此下去,會影響其他同學的學習權利。往後的日子,問題天天發生:孩子上課發言忘記舉手被糾正,舉了手老師又常常忘記叫他,孩子忍不住便又逕自發言了,這下卻被罰站了。書法課,因上課前同學惹他生氣,他沒心情上課,想去圖書室看書,老師偏偏不准他離開書法教室,硬讓他在現場生一堂課的悶氣。對於這些事我至今還是不懂學校老師如此處理方式的用意,因為孩子未就讀之前,便拜訪過校長、輔導主任,告知孩子的特質,寫了一張羅列孩子可能發生的狀況及處理方法的報告書並打印多張,要校方轉呈孩子的各科老師。
那段日子我每天徬徨無奈的送孩子上學,也提心吊膽的等孩子下課。該來的事總是會來,有天早上十點多接到孩子老師的電話,說兒子上課鐘響時,在還有同學未進教室的情況下,只高喊:要關門了,便放手推關了拉門,導致有位同學手肘撞上了玻璃,血流如注,送往了慈濟醫院處理傷口。當時我也失了方寸了,只知道趕往醫院,路上思緒稍為平靜後,我聯絡了孩子小學的陳校長,他也即刻趕往醫院與我會合。還好受傷的同學傷口處理復原的情況很好,第三天便出院了,家長也十分明理,除了幫他負擔醫藥費用之外,並無其他要求。離開醫院之後,導師要我先帶兒子回家,那天下午他告訴班上同學,關於孩子是「亞斯伯格症」的小孩,並說明這種孩子的情緒特質,希望同學們能夠包容他。當晚老師在電話中和我提到這事,他認為未來孩子在學校應該會得到同學的體諒,那時我也是如此希望的。那知人生總是事與願違的多,隔天開始上課後,一向多話的孩子,回家後,一句話也不說了。再過兩三天,常常見他坐在電腦前發呆,問了許久他才說出:每次下課就會有幾個同學到他座位附近,說些話氣他,當他生氣反駁,他們又說:我們又不是在說你,總要惹到孩子忍受不住,氣到抓狂,他們才肯罷手離開。八月五日晚上,孩子按捺不住不住多日的委曲,放聲大哭,直問:「為什麼要去學校?活著為什麼這麼痛苦!」等他渲洩完情緒,我十分鄭重的對他說:明天,我們就不去「D中」上學!孩子停止了斷續的啜泣聲,疑惑的問我:「這可以嗎?」我說:「可以,今天爸爸打電話過去雲林縣教育處了,他們要我們在縣內找學校,有問題可以找他們幫忙。」在多方的打聽考量下,隔天我帶孩子到林內國中,接待我們的是輔導處彭主任,資源班邱老師,還有資料組林組長,她們都是有受過特教訓練的老師,與孩子相談後,認為要讓他與一般孩子融合學習並不困難。之後教務處林主任,要我們下週一到學校參加最後一週輔導課。此外,為了孩子的特殊性,主任透過技術性的安排,替孩子找一位非常有帶班經驗的導師。
八八風災後的校園顯得有些凌亂,我帶著孩子到他的班級,打掃時間正開始,由於老師不在現場,我找了一位看來較為稚氣單純的同學帶著他做。而我也不敢離開學校,連續二節下課過去看他,最後是孩子跟我說:這裡一切都很好。要我先離開。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學校有供應午餐,我去接他時已用完午膳,班導邵老師及輔導主任陪著孩子在穿堂等我,孩子正和他們聊天,臉上綻顯著許久不見的燦麗笑容。在車上他說:這學校的同學比起以前的同學要好太多了。孩子還說:他不知道不可以在教室後的洗手檯洗餐具,負責打掃的同學糾正他,並對他說,因為是新來的同學,所以這次特別破例。孩子說著:臉上流露著無比的自信,似乎為了他這「新同學」的身份感到自豪,第二天孩子更說:這個學校太好了,連隔壁班的同學,看到我穿便服上課,知道我是新來的,都主動過來找我講話。這下,懸在心頭好久好久的大石總算落下。孩子在林內國中的第一週中學生活,在愉悅中結束了,暑假輔導課也告一段落。最後一天學校有一個評量測驗,還記得那天我上樓接他,孩子正好和林組長下樓梯,我對林老師致謝,並說:孩子較不懂事,不會分辨說話時機,給添麻煩了!因為前一天國文老師跟班上同學說:她要調到別所學校,開學時會換新老師教他們。孩子卻調皮的對老師說:老師你要永別了!這事早上孩子有做了張卡片,讓林組長陪他向國文老師道歉。林組長回我話:不會啊!小孩不會說話,卻很會考試!原來方才是林組長在他們班上監考。
暑期輔導課結束第三天,林組長來了電話,說孩子上週五的評量成績很好,校長認為這孩子學習方式的確有特殊之處,應該在開學後儘速幫他召開個別化課程(IEP)會議,以幫助他的學習,並跟我約定時間。掛上電話,我內心萬分感激,久久不能自己。為了兒子上國中之事,這段日子以來,我們一直是孤獨的面對孩子的學習問題,之前在「D中」也只能卑微的去溝通、拜託,我也知道,有許多人一直以為孩子的問題,是我這做父親的過於溺愛造成的。但現在林內國中卻是十分慎重的去看待孩子的學習困難,並積極的去面對並解決問題。
孩子第一次的IEP會議,在開學後的第三天召開。校長主持,各處主任、各科老師都在放學後留下開會。我好感動,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學校老師群體的熱忱與能量。陳校長在會議結論中還表示,這次會議只是個開端,未來將要視學生的學習需要隨時召開課程會議,以幫助孩子能夠在未來三年中順利的學習。結束會議後在回家的路上,回想這兩個月來孤獨的陪著孩子在求學路上跌跌撞撞的歷程,內心有著無限的感慨,也想到依我們的家庭狀況尚且如此,那麼更多的弱勢家庭的特殊學童又該如何呢?而方才校長的一席話,我們似乎像是在海難中落海,經過一翻掙扎後被救上小艇的人,除了慶幸自己獲救之外,對於更多在海中等待救援的旁人,卻有著無奈的茫然。那種感覺相當奇怪,在感恩中摻雜了更多的卑微。前些年孩子就讀的小學做優質轉型的教改工程,在當初小學的校長憑著他對課程的專精,以及對教育的熱忱,學校很快的便打出了知名度。 儘管對於教育理論與實務,我只是一知半解,但身為該校家長的身份,總有些自我膨漲的榮譽感。面對外人甚至是來校參訪的貴客、記者,總可與他們愷愷而談 對理想教育的看法。那時我還以為,未來我可以將這段經驗帶到孩子就讀的國中分享。直到孩子在國中的學習受挫之後,我才回到了教育的現實面。原來就我們而言,孩子那一段多彩多姿的學習過程,只能是一段美麗的回憶。但我們卻忘記告訴天真的孩子,在體制內大部分的學習並不是這麼一回事。當孩子好不容易在開學前找到了可容他學習的國中時,我只能希望孩子能夠在此順順利利的完成國中學業,對於其他的教育理想,再也沒有想過。
當然孩子國中三年的歲月,也非一帆風順,對於亞斯伯格的孩子,在群體中總有許多問題等著他去面對的,而當家長的也只能要有隨時幫孩子處理解決問題的準備。我常自比是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被天神處罰推滾著巨石上山,但每到山頂巨石又會落到山腳,我就像他,終其一生不停的推著巨石。國一開學的第一天孩子便因不熟悉體育課的排隊位置而跟同學鬧得不愉快。之後也常因溝通上或者彼此互動中的誤會,以及孩子間不經意的開玩笑,導致兒子大發脾氣。這段時期他也學會了在盛怒之中以摔打自己的文具袋發洩,而避免去傷害旁人。我也學會了在他生氣難過時,只是在他身邊,靜靜的陪他,讓時間去撫平他的心靈。
像我們這樣的人對於「逆境」似乎也沒什麼感覺了,因為這已成為一種生活的方式。但孩子的情緒狀況似乎就在這種不知不覺中改善了,國二下學期開始幾乎沒再幫他處理過與同學相處的問題,此外,雖然在學科方面,國二的課程在自然科及數學均加深加廣,但這方面的學習對兒子來說,一直不成問題,而且他還十分輕鬆的有許多時間,每天上網、看課外書籍。孩子在學校的進步是明顯的,但在家庭中,對於最親近的人火爆的脾氣依舊,這麼多年下來,當他父母的也早就習慣這種場面,依孩子媽媽的精神特質是沒什感覺,況且那種母愛的天性,更容易在她的身上流露。而我縱使萬分的擔心難過,但也希望等待奇蹟出現,希望孩子的未來,能夠自我衣食無慮的快樂生活。
四、曲終與期待
六月十五日孩子國中畢業了,他與另外三位女同學領了縣長獎 。孩子有些意外,因為他也知道自己除了學科成績外,其他諸如體育、藝術的表現並不理想。 小學時即使每次考試評量都有不錯的表現,但畢業時也只能拿到第三名的獎項。 國中藝能科的老師在這方面是看重了他的努力表現,記得國一時,孩子第一次上林組長的表演藝術課,放學在車上便和我分享上課的趣事,往後他也對藝術課有了比較正向的看法。就孩子的學習面向而言,先不看重孩子的學習表現,而是注重孩子的學習過程,引導孩子的學習興趣才是教學的重點。畢業前夕,資源班輔導老師邱老師,拿了一片她特地為資源班應屆畢業孩子製作的紀念光牒給我,裡頭記錄了孩子這三年成長歷程的點點滴滴。我也看到了孩子國一時在表演藝術課堂上,快樂誇張的表情。這又讓我回想到孩子小六畢業前,他被排除在表演行列之外時,所顯現帶著憤怒的失落感。或許國中老師用心的對待,也彌補了當年因為大人求好心切,對他幼小的心靈所造成的傷害。
有段日子,孩子常常問:「為什麼要去學校?」其實在孩子找不到合適的國中就讀時,我也懷疑過學校對孩子的價值,也曾想讓孩子在家自學。在孩子畢業那天,看到孩子和同學從容愉悅的聊天,我想對於孩子多年前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對於孩子的學習,大人能夠給他的除了傳統觀念中的學科知識之外,其餘的實在是太少了,孩子未來在人類社會當中,能夠賴以生存的技能,他必須透過與同儕的互動學習,孩子在學校,彼此都是相互學習的對象。未來孩子會進入高中,在一個新環境,與一群新同學展開一段新的學習旅程。國中這三年的學習經驗,相信可以使他更有自信的去面對未來。孩子也當知道,他的父親,依然會陪他走過崎曲的路途,好等待他單飛的日子。2012/6/19
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
「在林內國中的日子」- 給孩子的一封信
「林中」的日子 一封給即將畢業兒子的信
孩子!近來上下課你是否發現到高速公路兩側的阿勃勒開滿了串串的黃花?回想你中學的成長過程,就像是這每天上學必經的路段所見一般,看似不變的景物,卻又有依循四時替換不同的光景。在路樹顏色的變化中,不知不覺你國中三年的日子也漸走入尾聲。
將近三年前的夏天,國一新生的銜接輔導課已過了些時日,可是我們卻依然為了找到一所可以接納你的學校在徬徨著。送你到林內國中上課的第一天,老實說,為父的我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學校。你該記得的,那天我留在學校,連續兩節下課都過去教室看你,直到你跟我說:一切很好!我才離開。那一週是學校新生最後一週的輔導課,你在這兒的適應狀況比我們預想中的好太多了,而你也告訴遠在台中關心你的姑姑說:這兒的同學太好了!
正式開學的日子在我們不安的期待中到來,第一天下午的體育課你便出了狀況,因為不明白集合時該站的位置遭到康樂股長的糾正,進而起了口角因此悶悶不樂。隔天的桌球課又因要傳回撿到的乒乓球給康樂股長,卻傳偏了球,讓球越傳越遠,也因此你們再次起了衝突,那天下課不見你下樓,便心知不妙,當時邵虎老師陪你坐在教室外,他正在開導你。回家的路上,我再同你商談如何去彌補人際關係,那時你說到哭出來了,你說:「我也想要有一個學校讓我好好的讀書阿,但是我有什麼辦法!」一種沉重的無力感又襲上我的心頭。在我們看似最簡單不過的人際關係,對於你而言卻是那麼陌生難解,但這也像似一般人很難理解你的想法以及感受一般。隔天你聽從我的建議用電腦做了張卡片,並在邵老師的安排下向同學道了歉。孩子,其實當初我們會做如此會安排,是為了要修補你的人際關係。對於亞斯伯格特質的孩子來說,要叫你理解並接受社會化之下,經過修飾甚至是偽裝美化的人際互動是有很大的困難的。因此我們想藉由你在班上公開道歉的動作,來釋解你與康樂股長的誤會,並且讓其他的同學了解你與他們不同的情緒特質,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們能以更大的包容心來接納幫助你。就在同一天下課後,在當時陳校長的主持下,學校各處主任以及教你班上的老師們,都留下來為你開「個別化課程」會議。那天會議進行了一個半小時,校長在會議結論中表示:未來若各科老師在關於你的學習上,有任何問題時,隨時要提報,並召開課程會議。孩子,自從你小學畢業開始,在你的中學求學路上,我們一路跌跌撞撞,那一段人生的挫折,似乎令你感到生活的無趣,你甚至常常會說:「活著為什麼這麼痛苦?」而我也只能陪著你無助的徬徨。然而,在陳校長做完會議結論的那一刻,爸爸內心有著無比的感動,長久以來我們一直是孤獨的,早先接觸過了解你特質的人,對於我們當時的處境,除了抱以同情之外似乎也都愛莫能助。孩子你知道嗎?那種無助感,是我此生中最為深刻的。感覺上就像是一個被綁在十字架上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波濤巨浪中載浮載沈。那一刻我有著被鬆綁的感覺,儘管未來你人生的風浪依舊,但我們不再孤單了,從此將有「林中」的師長陪我們走過國中的學習階段。
在往後學校的日子當中,你的人際關係也三不五時便會有些狀況發生,但狀況總還在我們可預期及處理的範圍之內。也感謝邵虎導師,對於你他在班級經營方面,並不像以前我們所遇過的老師一般,只一味的強調表像的平等,而是要求同學給你更大的包容,也讓你在你的長才方面,有更多的揮灑空間,讓同學了解你不同於常人的特質。就因此,讓你能有更充裕的時空好去處理現實中人際互動的網絡。令我們高興的,你在這方面的表現也如倒吃甘蔗一般,漸入佳境。在國二下學期已不曾再幫你處理過與同學互動的問題。更令人呀異的是,有同學寫了謝卡給你,感謝你教他們數學問題。
孩子!今天是你考完基測第一天的試程,雖然前些時日你已透過免試申請的方式,確定要就讀斗六高中,但對於這人生中唯一的國中基測,你和同樣免試上榜的同學還是興致勃勃躍躍欲試。數算著你在「林中」的日子,也將走進尾聲了。未來在你人生的旅程中必有風雨,但只要堅持前進,陽光終將露臉,目的也將達成。屆時回首來時路,你將憶起那一段「林中」的日子,閃爍著溫馨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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