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的木芙蓉綻開有好些時日了。近日山徑旁坡地的山芙蓉也陸續綻放花朵,起初我倒把這二種花誤認為同一種,除了花形的大小之外,枝幹、葉子看來似乎都是一樣的。 花朵顏色均一日三變,清晨以初雪的潔白迎接朝陽,中午時分是一種稚嫩的粉紅,過午顏色即越轉深紅,日落後便在最深的火紅中萎凋落土。
自去年偶遇雀姨的小女兒後,我對這花便有著特別的感覺及依戀。
雀姨是的一生就如那一代傳統的台灣女性一樣,將所有的青春歲月奉獻給家庭、丈夫、兒女。雀姨出生在二次大戰開始的前一年,父親尚等不及這么女長大便被徵召到南洋當軍伕,把生命遺留在異鄉,叫雀姨對父親的記憶全是從兄姐口中拼湊而成的。然而這想像中對父親的形象卻是她在艱困中唯一美好的慰藉。
戰後雀姨原生家庭的經濟實在是無法養活所有的小孩,因此雀姨便在親戚的介紹下,離開母親兄姊,給春生叔公當養女。在那個年代,所謂的「養女」,往往是任勞任怨聽人使喚的「使用人」。而雀姨的乖巧勤勞以及聰明能幹的特質,引起養父的注意,在私心的驅駛下便將她留下當成「媳婦仔」,就這樣我對她的稱呼由親切的雀姨變成有些陌生的「瑞霖阿妗」。對於這樣的安排,雀姨也無從選擇,更談不上願不願意。一如那個時代的台灣女性宿命般的認知:「查某囡仔,油麻菜籽命」,仿彿她們的人生就如傀儡尪仔一般,任由那無形的線牽引擺佈。
記憶中我幾乎沒看過雀姨笑過,也沒見她閒過。在外公居住的村莊中,春生叔公的財富算是首屈一指的,但就如外婆說過的:「做媳婦,若是欲捧好額人的飯碗是真無簡單的」,雀姨是外婆一生中最常掛在嘴邊稱讚好女德的人。小時候我還天真的問過外婆:「瑞霖阿妗為什麼都不用睡覺?」那時任憑我再怎麼早起,姨總似乎已經忙了好一段時間了,有時甚至天剛亮她便從田裡挑了一大擔的番薯葉回來準備豬食。瑞霖阿舅是「高等農業學校」畢業,在當時總自詡是知識份子,田裡莊稼的事他是看不上眼的,這些粗重的工作便全數落在雀姨的身上。
瑞霖阿舅總是每天穿著體面往城裡跑。聽大人說他和人合資開竹筍加工廠,但從他和春生叔公日益頻繁的爭吵聲,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生意並不理想。在雀姨連生了二個女兒之後,小小年紀的我好像都可以感受到這個家庭有非比尋常的狀況。越來越少看到瑞霖阿舅,而每次他一出現,總可聽到叔公忿怒的叫罵,以及雀姨隱約的啜泣聲。從大人們的談話中,我似乎知道了一些關於大人的事:瑞霖阿舅在城裡有了另一個家庭,而且那個「女人」也替他生了一個兒子。另一方面瑞霖阿舅陸續投資一些事業賠了好多錢,似乎要處理鄉下的家產來擺平他的負債。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之後,春生叔公一家人搬離了這個村莊。這麼多年了,我總記得雀姨他們離開時的那一幕場景:那天雀姨背著小女兒,拎著一個大包包,另一手牽著大女兒,神情落寞的走著。那是我小學最後一個暑假,前一天外婆交待我幫雀姨提行李到公車站。到了車站,雖然車已進站,但離開車時刻似乎還有段時間,雀姨接過行李,示意要我先回去,並要我聽外公、外婆的話,好好用功讀書。這時我突然有一種酸楚的感覺湧上鼻頭,我知道眼框中的淚珠即將滾落,便急忙轉頭跑回家,連向雀姨說聲再見都沒有!我從小就沒有父母,雀姨對於我總是特別的疼愛,農作收成時,需要送到城裡的行口寄賣,她總會帶我同行,遇到的人都將我們當作母子看待,而雀姨也從不否認。小學前五年,我一身穿的用的都是雀姨一手打理,而這五年的母姊會她也十分自然的以家長的身份參加,並且和老師談論我的學習,老實說,小時候我真的想像雀姨就是我的母親。那天我邊哭著邊跑回家,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記憶中好像哭到睡著了。其實那時除了不捨雀姨離開之外,第一件讓我擔心的事卻是:六年級的母姊會要叫誰參加呢?
小學六年級在我的學校生活中真是無趣的一年,那一年我開始在上課時,會望著教室外的天空發呆,看著樹稍飄動的葉子遐思,我不知道這一切改變和雀姨的離開是否有關,但我的課業成績重重的退步了。小學畢業了,外公把我送到城內的一所寄宿學校,離開了熟悉的家鄉,也離開了我的童年。關於雀姨的印象也漸漸的淡了。多年之後,在外婆的告別式上,聽到一位春生叔公的親戚提起:離開家鄉的春生叔公,不久便抑鬱而終;接著瑞霖阿舅也中風了,而他那外頭的「女人」則帶著兒子離他而去,照顧瑞霖阿舅的重擔又落在雀姨的身上。這是我當時最後聽到有關於雀姨的消息。
當兵前的那幾年,外公、外婆相繼離去,在這世間我確確實實成為孤獨的一個個體。對那些曾經深愛過我的人只有在夢中才有再相見的機會,在外島服役那一年的母親節,我夢見了雀姨,雖然在這之前也夢過外公、外婆,但總隔著一段距離看他們,但那次看見雀姨,感覺並非在夢境,雀姨撫摸著我哭泣的臉龐。醒來
我的確是在夢中哭過了,但怎會夢見十多年不見的雀姨呢?我離開寢室,獨坐哨所外的礁岩上,望著月光下皎白的浪花,我但願那夢不要醒來,而我又哭了,當哭過外公、外婆的離去,我以為這輩子的淚水已完全流乾,卻沒想到會為了夢中的雀姨再哭過一次。那時我才發覺自己內心深處對於母親的懷想,完完全全就是雀姨的形象。
退伍後,在外遊蕩了好些年頭,那段日子,對於家庭、親情總有些莫名的愁愴和渴慕。成了家,有了孩子之後,現實的經濟壓力,使得生活塞滿了忙碌,但內心深處也有著更加巨大的空虛。對過往的親情逐漸淡忘,因為我實在不願去回想,不願內心的情愫再起任何漪漣。這一切直到小孩大得稍懂世事之後,帶他回到我小時成長的故鄉,帶他去看看外公留給我的那畝田地,望著那片荒草淹漫的土地,內心的情感才又和過去重新產生了連結。這畝田地旁的一大片土地,以前便是春生叔公他們家的。現在搭起了一座座黑色的網室,栽種著蘭花之類的作物。我還清析的記得,有幾次夏天滿月的晚上,陪著雀姨到那片田裡,雀姨利用月色做農事,記憶中那時栽種了好多的番薯,雀姨會為長出嫩葉的新種番薯重新培土,雀姨跟我說:番薯壟要夠高,將來土裡的番薯才會長得又多又大。月夜下的田園,真是美極了,印象中最為深切的是有一次我和雀姨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前頭的我突然仰頭看見碩大皎潔的月亮正從大山的頂峰昇起,月光映照在峻峭的山壁上。雀姨哼著一首日文歌,那旋律好聽極了,雀姨說是她母親教她的。我們循著牛車路往村子接近,雀姨問我想不想有個媽媽,我不知怎麼回答,什麼話也沒說便逕自的跑回家了。後來在我成長當中,每次聽到這旋律,便會想到雀姨,想到那月夜下的田園景色。待我成年,我才知道這首歌謠是日本詩人三木露風所作的‵紅蜻蜓′,詩人露風和我一樣,從小都是由祖父母帶大,而且也有一個阿姨疼愛照顧著他。
過了些年,我回到小時生活的故鄉,開創了休閒農園。在這每天翻動腳下的泥土,看著農作與小孩的成長,內心踏實多了。忙碌的生活,也無暇去回憶過去。人生的戲劇性,往往是由一連串出乎意外的巧合串聯而成,事業穩定幾年後,因小孩的教育,開始參與教育改革的工作,也認識了一些教育工作者,因此農園便轉型為戶外教育的場域。去年,也約莫這季節我正打理完當日來農場遊學學生的餐飲,突然聽到一位女老師指導學生如何整理用畢的餐具,另我訝異的是那聲音酷似當年雀姨的聲音。但當時除了再度勾起對雀姨的思念與追憶之外,並不做多想。
那天後,過了些時日的週末早晨,我正在整理農場的花園,看見遠方有兩個人向著農場走來,待小狗「KUMA」狂吠時,我走到大門迎接這兩位客人。原來是社區小學藍主任帶她的朋友前來,她同我介紹那是她研究所的同學,黃老師,黃老師說她們學校前些時候有過來農場做戶外教學,一聽到她的聲音我便馬上答出她所服務的學校,藍主任直誇我好記性。我說明是黃老師的聲音像極了我的一位長者,其實那天的教學活動我只看了一眼黃老師的背影。我讓藍主任帶黃老師先到花園看花,進屋煮了咖啡再過去找她們。那時木芙蓉正盛開著,她們兩人,正站在花前端詳那雪白的花朵,招呼她們在花前就坐,喝著咖啡,黃老師讚稱這兒的木芙蓉開的好大,並說她媽媽生前最愛這花,邊說邊褪下了遮陽的帽子及墨鏡,這時我第一次清楚的看到黃老師的五官,突然有一種像觸電般的感覺,脫口而出輕叫了聲雀姨。藍主任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問了我一句:怎麼了?我不及回答,便問黃老師:你媽媽是不是叫江雀?這回換黃老師吃驚了,半响才問:老闆,你怎麼認識我媽?我興奮的說:我是土豆哥哥!小時候就住在你們家隔壁。黃老師愣了一下才說:我是妹妹,姊姊大我三歲,小時候住在鄉下的事,姊姊比較有印象。原來這黃老師是當年雀姨離開故鄉時,背在身上的那個小女孩。如同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我急於問她雀姨帶著她們一家人離開故鄉後的情況。
黃老師回憶說,自從她對家庭有較深刻的記憶時,爸爸便臥病在床,媽媽除了照顧爸爸之外,還得扛起家計的重擔,清早送羊奶,下午市場收市後,做市場的清潔工。在家照顧爸爸的同時,也邊做家庭代工。直到黃老師讀國中時,父親去世了,媽媽才在她打掃的菜市場,頂了個攤位賣菜,生活才漸漸安定,經濟也才慢慢改善。她說那時雀姨也常想回鄉下看看,但因為當初瑞霖舅舅實在欠了太多的債務,她沒敢回來,而辛苦大半輩子的雀姨也在前幾年過世了。黃老師說:姊姊一直不能原諒父親拋妻棄子不負責任的過去,也恨母親為何要如此認命,苦苦的照顧這樣的男人那麼多年。但她說,母親晚年告訴她「我永遠記得你那不能言語的爸爸,臨終前對我的那一抹微笑」!聽到這裡,我用雙手揉擦了臉龐,深深的嘆了幾口氣。中午,留下了兩位老師一同用餐,並和黃老師約好時間,要上一趟台北,在雀姨的牌位前,親口叫她一聲媽。那天午後我獨坐在木芙蓉前,看著花朵隨著太陽的起落變換著顏色,想著雀姨的一生,不就像木芙蓉一天中的寫照嗎?那晚我寫了首關於木芙蓉的詩,紀念雀姨。
木芙蓉
微晞中 仰望大尖山的頂峰
用花嫁般的純白 滿心的等待
期待朝暾溫煦輕柔的擁抱
嫣紅的臉龐是刺焰的萃煉
初盼的喜悅早被深藏
挺過 生命將繼續燃燒
眷顧 熱情依舊
加深的縐紋是愛的印痕
幸福二字早被遺忘
生命的盡頭應是最深的火紅
即將西沒的你卻用最後炫目的餘暉
映照
溢目的光彩將化成永恆的記憶
沉默
今夜我將靜靜地
在溫存中化為落紅 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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