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雜草叢中的韭菜


父親剛走的時候,這一畦的韭菜雖然稀疏,但卻是整整齊齊的排列站立著。那時初春的三月,天氣雖然談不上寒冷,但早晚還是涼意甚重,縱然有些雜草,但剛冒出頭個兒並不大,大致來說,菜圃還是菜圃的樣子。
當太陽越來越接近北回歸線,溫度表水銀柱的高度也日漸昇高,草兒似乎更能感受這春雨滋潤的好處,「一眠大一寸」似乎也無法形容這雜草氾濫的速度。這草大部份是大花咸豐草,以及禾本科針狀葉的牛筋草。當初父親種植韭菜的時候,並未覆蓋防草的資材。起初拔了幾回,實在是費工,後來時間吃緊便不得放棄了,任由那些韭菜滅頂於雜草綠波中。
  過了仲暑溽夏,咸豐草長得約莫小孩個子高,一朵朵白中帶黃的小花開始在綠葉叢中綻放開來,看來非得及時處置不行了,否則若待它結了鬼針種子,以後衍生開來,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於是背了割草機,馬力全開,如快刀斬亂麻般向菜圃方位砍去,割草繩迴旋半徑內頓時「風行草偃」,也有陣陣的韭菜辛味出現,原來在這雜草叢裡頭,它們似乎還健在的生存著,但到底是沒法子收割了,便全數鏟平,連同雜草做綠肥,等入秋之後,再來重新播種。
  這菜園其他角落的蔬菜也有得忙的,收成採摘,清除雜草,做堆肥、施肥,以每天兼職一兩個鐘頭的時間而言,工作永遠趕不上理想中的進度。前些日子,因為整理其他新種咖啡樹苗的園區,不經意走過原來栽種韭菜的那畦菜圃,意外看到被連同雜草一起砍平的韭菜,卻又一排排一列列整齊的站立在新冒出土面的雜草幼苗之上,而且比起雜草來,生長的速度還算是有些差距。見到如此光景,也不忍心就此放任不管,於是便粗略的拔了較大的雜草,並用掉落的檳榔葉覆蓋於韭菜行列之間。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楊逵的小說「春風關不住」中那一株壓不扁的玫瑰,國中時老師說這是篇「抗日文學」,後來我跟據楊逵的創作年表得知,這篇是創作於一九五七年,作者尚在綠島坐國民黨的思想黑牢,因此與其說是「抗日文學」 ,倒不如稱它是「抗壓迫文學」來得貼切。總之,這韭菜也能堅持到底,盼得雲開見日,台灣人或許也有這麼一天吧!
如此約莫過了一週,開始有可以採收的韭菜了。有了收成,對於耕作的事便更加起勁. 。之前聽過,說是泡過的茶葉渣可用來栽培韭菜,於是便開始收集店裡的茶葉渣,將其平鋪在韭菜旁,效果如何,雖然未知,但可肯定的是如此一來,冒出來的雜草勢必會少了許多。此後也施了一些有機肥,或許是方法對了,新長出的韭菜葉片,比以往的來得寬大厚實,而且二天便有得採收,這韭菜雖然不比市場上販賣的那麼大株,但香氣濃郁,彷彿那深藏在泥土中多年的芬芳都被吸收在這一棵棵的韭菜當中。

  在學校的學習上,我們總會去強調孩童的學習成就感,那麼在農務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汗水涔涔落下所沃灌的,無非就是要等到開花結果的日子。歡呼收割的時刻,內心的喜悅將化成再次耕作的動力!

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

關於蕃薯葉的聯想


近來接連的颱風及豪雨造成菜價飛漲,市場上貨色漂亮的葉菜類更是奇貨可居,因此這陣子每到菜園看到那一畦綠油油的蕃薯葉,心情不免雀躍。
  父親離開時,這些蕃薯葉還只是稀稀疏疏,看似半枯的藤蔓,襯著幾朵泛黃的細葉,我還真不敢想像會有綠葉茂密的一天。在等待蕃薯籐長大的日子裡,已經稀疏可憐的葉子,也曾被草食性的昆蟲啃噬的不成葉形,有段時間真叫人有些灰心喪志,以為無法盼到採摘食用的一天。噴灑了幾次苦楝油,起初並無明顯的效果,後來總算有幾枝藤蔓長了像樣的葉子出來,漸漸的數量足夠供應昆蟲的食量後,便有更多的綠葉可以長成,約莫半個月,整畦的蕃薯葉便茂密起來了。仲夏後草蜢活動的季節,殘缺不全的葉面又增多了不少。因為早已是藤蔓綠葉茂密,因此也就不將草蜢的危害放在心上,還好一如預期,入秋之後,早晚氣溫涼了下來,便不大見到草蜢的蹤影。如今這些地瓜葉,天天有得收成割取。

  關於農作,要有耐心去等待,有時我們看似不好的事,卻是對植栽的一種歷練,過度的干預反而讓農作喪失自然成長的機會。就此再回頭看待對於孩子的教養,我們無須也不能過於急躁,有時孩子遇到困難,做父母的只要陪著他,看著他如何用自己的智慧及能量來度過困境。孩子不一定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時間終究會擺平一切,就如同遭遇過蟲噬的蕃薯葉一般,那缺口狀的啃痕,不也是一種成長的印記嗎?

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關於名字的一些聯想-記紀念書院的緣由

關於名字的一些聯想紀念書院的緣由
人與人之間關於名字的事,對於一般的人而言只是個稱呼,甚至是個符號。
但對於至親者的名字,它卻藏有著無數的感情與記憶。
二樓以祖父、父親之名而設的紀念書院,硬體設施大抵完成,當入口大門上方掛上租父、父親的名字後,每天我總會仰望看個幾回,每當看見那幾個字,腦海中總會一次又一次的浮現祖父和父親生前的種種情景。
祖父並未受過正式的教育,終其一生當時戶籍上的學歷註記僅是「識字」。不過以祖父的為人,當時在鄰里之間的評價稱得上是「德高望眾」。祖父一生十分敬重讀書人,在山上遇到社區小學的老師,即使年紀小上一輩,祖父必也鞠躬行禮。
其實祖父他熱切的希望後代子孫中,能夠有人可以成為「讀書人」,成就一些功名,這個願望在父親那一代的身上是落空了。不過對於那年代鄉里間窮苦人家會念書,又肯上進的孩子,祖父總不吝於資助。這些事我是從長輩們的口中聽來的,祖父未曾和我們提起過。倒是祖父會告訴我:某某人當初家裡是如何貧困,而他又是如何認真苦讀,如何奮發向上,希望我能以他們做為標杆。儘管祖父將他畢生最大的期望轉移到他的孫子晚輩身上,但祖父的期待依然是落空了,我們終究沒能成為祖父心目中的「讀冊人」,更遑論是一丁點的功成名就。
近四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楚的記得有一天下午,祖父手裡把拿著他新做好的扁擔問我:給你這支扁擔或者一支筆,你要那一項?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要筆!祖父看似神情愉悅的告訴我,同樣的問題他早上問過小我一歲的堂弟,堂弟直嚷著他要扁擔。的確,以小孩的眼光看來,一支細小的鉛筆的價值怎能與粗大的扁擔相提並論。其實當時我已經知道祖父看重的並非是物品的現實價值,而是它所代表的醞義。我還記得祖父和我說過一句話:「筆若欲夯會好,是愛專門啊下功夫」我不知道祖父指的是求取功名這件事,或者如太史公春秋之筆的千秋志業,
總之在這兩件事情上我終究未曾達到祖父的願望.。而在祖父人生的最後一個夏天,我以一個高職夜補校結業生的身份考上二年制工專,卻是祖父在病床上唯一感到慰藉的事情,但我也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永遠無法走到祖父期盼中的「讀冊人」那步田地了!
  關於祖父  榮輝公一生中的善行義舉,我聽到的比實際看過記得的多,但就他隻身策畫,張羅募款鋪設頂科角通往華山國小的石階步道這件事,我不僅親眼目睹工程的進行,也有過幾次同祖父四處拜訪尋求贊助的經驗,這份記憶似乎也成為我看待生命意義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說,我這一生中的所做所為,曾經得到過鄉里人一絲絲的認同,那也當感謝祖父的一言一行,在我童年時立下的影響。
  早期故居聚落頂科角,通往華山大湖底的交通孔道只有一條穿越竹林陡峭的坡道,每天學童到山下上學,有幾段陡坡學童們總得攀著路旁的桂竹,腳尖頂著腳下的碎石坡,以免下滑的速度過快而失控跌倒。大一點的孩子有經驗,剛入學的孩子,每每總會失去平衡跌坐在碎石坡道上,順勢往下滑行。學生褲屁股上兩個超大的補丁是每個男孩子共同的記憶。為此祖父發願要讓山上的孩子有一條平安易行的上學路,在1972年他開始策劃鋪設石板階梯步道。當時以一階二十三元的價格委託村子裡的匠師現場取材打石鋪設,總共鋪設約五百三十階,工程花費近一萬三千元那時候一名工廠女工月薪大約五、六百元,這樣的工程完全沒有公家一絲一毫的補助,剛開始祖父和鄰里宗族提出這個構想時,完全得不到認同,因為沒有人相信籌得到如此經費來完成這件事情。儘管如此,祖父從未氣餒過,他先捐了一千五百元當工程開辦費,以顯示他的決心。此後開始到平地市街逐一拜訪,當年由山上故里遷居平地經商有成的宗族親戚,從數百元,到最多三千元的捐款,使得這工程可以順利開工進行。在步道鋪設進行時,庄內的居民在生活拮据當中,還是盡其所能,小額捐款,並於農忙中輪流抽空義務幫忙工事,祖父更是身體力行,每天上工,從早到晚,無一缺席。步道一步步的往山下推進,祖父看著學童們平穩踩踏在石板道上的路程日漸加長,臉上不時浮現欣慰高興的笑容。步道全程完工了,沒有任何的慶祝儀式,沒有任何掌聲,但學童上下學的腳程加快了,笑朗的嘻戲聲比往日更加多見了。一級一級的石階成為學童數學的練工坊,舉凡學校所學的加減乘除,甚或是目測估算,他們都可以在這石階上做實務的演算操練。
在步道完工好些個日子後,村子裡有人以一種令童年的我感覺不友善的態度來找祖父,他是希望能夠立一塊類似碑文的東西,來書寫記錄他為步道所做的的貢獻。
其實在籌劃興建步道的過程中,祖父未曾想到這個層面,他聽了村民有如此的想法之後,便到梅山拜託做傢俱的堂伯公裁了塊薄木板,找人用毛筆將步道工程的樂捐名單金額,以及出工幫忙的工時,一五一十詳細的記上。之後祖父要我幫忙他將那塊公佈板立在庄頭往步道的入口,我問祖父,這木板會腐朽,為何不像梅山建大廟一樣用大理石來刻?祖父邊打入木板的腳柱邊回答我,他說了一些話,我所記得的意思大略是如此:人生當中該做些對大眾有益處的事,鋪橋造路是第一乘善事,重要的是我們自己做了,而不是別人知道我們做過了!的確,多年之後,祖父已不在這個世間,這條石板步道成為華山地區第一條公部門對外宣傳的登山步道。之後因應越來越多的登山運動者,公部門將步道拓寬,原有的石階二階併成一階,空出來的那一階再用水泥空心磚替代。不過空心磚構成的石階走起來並不平穩,過了幾年之後,縣府花了大筆經費再將步道整修過,原有的石階及空心磚全部拆掉,全程用水泥重做了階梯。看見祖父當年辛苦鋪設的石階一塊塊的被拆解移除,心中真是難過,後來與工程包商洽談下,用一塊四十五元的價格向他買回二百塊石階鋪設在「微風山林」園區。祖父一生做過的善事,在他去世多年之後,漸漸的被遺忘了。其實祖父一輩子行善,也未曾想要世人記得些什麼,而這些事對我而言也只是一份記憶罷了,就如同所有人對於他至親的的人離開後深藏心裡的思念一般。然而祖父一生中所做過的善行義舉,的確是為我型塑了一個典範,對人生的價值有不同的體認,因為在祖父那一輩堂兄弟十四人當中,在財富方面,其實祖父稱不上富有,以當時的生活水準而言,只談得上小康,而且祖父一生十分節儉,捨不得吃好穿好,但對於窮苦人家,或急難救助,他總是義不容辭,慷慨而行。若有人向祖父開口借錢週轉,印象中還不曾有被拒絕的,而且也從未見過祖父向人追討過所借出的錢,有時年關近了,祖母會提醒他還有誰的欠款未還,祖父總是很為難的說:應該是真的手頭緊,況且過年到了,也該打點年節所需。
  再來談談我的先父永祥公,認識他的人都會說他是個好人,但若與他有比較頻繁接觸的人對他的評價除了是個好人之外總會再加上一句:可惜脾氣太暴躁了。
的確,父親是屬於那種有特殊性格特質的人,他的想法與做為旁人無法理解,他也看不慣別人與他有不同意見與做法,因此父親和越親近的人越是容易起衝突。在他人生最後階段的這十年,我搬回故里居住,總得週旋於他與親族叔伯的衝突之間。大家總以為我開始撐起這個家庭的經濟,便可以有足夠的份量與能力,改變父親的種種令他們不悅的做為。其實這事並不簡單,我嘗試過了,除了加深我們父子之間溝通的鴻溝之外,一點助益都沒有,因此對於族人與父親之間的互相投訴,我也只能雙方虛應安撫。
  父親的特殊人格,造成了一段僅僅維持十年的離異婚姻,以及數次傷痕纍纍的感情生活。儘管如此,他對於孩子的疼愛是超乎一般父親的,他也曾經寄望孩子們能夠在課業上能夠有所成就。坦白說,父親從小學到高農畢業,課業成績也未曾亮麗過,或許他是把自己曾經有過的失落感,想在孩子身上獲得一些補償。若是這樣顯然的在我私立初中畢業之後,僅能找一所私立的夜補校來混個高職同等學力的文憑時,父親是對我徹底的失望了。還好在這方面我的兩位姊姊是爭氣多了,分別讀到大學及研究所畢業。就那過年代而言,在男女平等的受教權的認知實踐上,父親是優於同輩的宗族的。印象中為了供應那昂貴的私校學費,有幾次父親得背著祖父向親戚借款週轉。父親是毫無理財觀念的,他一生中難得有所積蓄,但對於孩子們的物質需求他總是盡可能的滿足我們。有些人會誇我對於孩子的關照及耐心,果真如此也當歸功於父親當年為我們所做的。
父親生命中的最後十年,是他一生中與我相處最久的時光,但因其偏執的個性,我們也談不上多少話。只是我也常以父親的角度來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或許當父親回想起: 那段為我們無怨的付出,拉拔我們長大的日子,他心中也有無限的悵然吧!因此晚近這幾年,除了日常固定奉給父親的生活費外,若父親開口所需,雖知這錢鮮少是父親親自要用的,但為顧其顏面,我也不曾追問。總之,若損失了這些錢,能夠換得父親心情的平順,也不盡算是枉費。

  前些時候,母親回來山上,我陪她信步走上二樓,母親看到入口上方「榮輝永祥紀念書院」刻字,她問我:「怎會想到用這組名字來命名?」這一問我倒語塞了,後來我想:待我離開這世間時,自己又能留下些什麼給後代?或許我該留下一些先人的故事給他們吧!終究曾經向祖父表明所要的那枝筆,也該記下一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