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名字的一些聯想—紀念書院的緣由
人與人之間關於名字的事,對於一般的人而言只是個稱呼,甚至是個符號。
但對於至親者的名字,它卻藏有著無數的感情與記憶。
二樓以祖父、父親之名而設的紀念書院,硬體設施大抵完成,當入口大門上方掛上租父、父親的名字後,每天我總會仰望看個幾回,每當看見那幾個字,腦海中總會一次又一次的浮現祖父和父親生前的種種情景。
祖父並未受過正式的教育,終其一生當時戶籍上的學歷註記僅是「識字」。不過以祖父的為人,當時在鄰里之間的評價稱得上是「德高望眾」。祖父一生十分敬重讀書人,在山上遇到社區小學的老師,即使年紀小上一輩,祖父必也鞠躬行禮。
其實祖父他熱切的希望後代子孫中,能夠有人可以成為「讀書人」,成就一些功名,這個願望在父親那一代的身上是落空了。不過對於那年代鄉里間窮苦人家會念書,又肯上進的孩子,祖父總不吝於資助。這些事我是從長輩們的口中聽來的,祖父未曾和我們提起過。倒是祖父會告訴我:某某人當初家裡是如何貧困,而他又是如何認真苦讀,如何奮發向上,希望我能以他們做為標杆。儘管祖父將他畢生最大的期望轉移到他的孫子晚輩身上,但祖父的期待依然是落空了,我們終究沒能成為祖父心目中的「讀冊人」,更遑論是一丁點的功成名就。
近四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楚的記得有一天下午,祖父手裡把拿著他新做好的扁擔問我:給你這支扁擔或者一支筆,你要那一項?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要筆!祖父看似神情愉悅的告訴我,同樣的問題他早上問過小我一歲的堂弟,堂弟直嚷著他要扁擔。的確,以小孩的眼光看來,一支細小的鉛筆的價值怎能與粗大的扁擔相提並論。其實當時我已經知道祖父看重的並非是物品的現實價值,而是它所代表的醞義。我還記得祖父和我說過一句話:「筆若欲夯會好,是愛專門啊下功夫」我不知道祖父指的是求取功名這件事,或者如太史公春秋之筆的千秋志業,
總之在這兩件事情上我終究未曾達到祖父的願望.。而在祖父人生的最後一個夏天,我以一個高職夜補校結業生的身份考上二年制工專,卻是祖父在病床上唯一感到慰藉的事情,但我也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永遠無法走到祖父期盼中的「讀冊人」那步田地了!
關於祖父
榮輝公一生中的善行義舉,我聽到的比實際看過記得的多,但就他隻身策畫,張羅募款鋪設頂科角通往華山國小的石階步道這件事,我不僅親眼目睹工程的進行,也有過幾次同祖父四處拜訪尋求贊助的經驗,這份記憶似乎也成為我看待生命意義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說,我這一生中的所做所為,曾經得到過鄉里人一絲絲的認同,那也當感謝祖父的一言一行,在我童年時立下的影響。
早期故居聚落頂科角,通往華山大湖底的交通孔道只有一條穿越竹林陡峭的坡道,每天學童到山下上學,有幾段陡坡學童們總得攀著路旁的桂竹,腳尖頂著腳下的碎石坡,以免下滑的速度過快而失控跌倒。大一點的孩子有經驗,剛入學的孩子,每每總會失去平衡跌坐在碎石坡道上,順勢往下滑行。學生褲屁股上兩個超大的補丁是每個男孩子共同的記憶。為此祖父發願要讓山上的孩子有一條平安易行的上學路,在1972年他開始策劃鋪設石板階梯步道。當時以一階二十三元的價格委託村子裡的匠師現場取材打石鋪設,總共鋪設約五百三十階,工程花費近一萬三千元。那時候一名工廠女工月薪大約五、六百元,這樣的工程完全沒有公家一絲一毫的補助,剛開始祖父和鄰里宗族提出這個構想時,完全得不到認同,因為沒有人相信籌得到如此經費來完成這件事情。儘管如此,祖父從未氣餒過,他先捐了一千五百元當工程開辦費,以顯示他的決心。此後開始到平地市街逐一拜訪,當年由山上故里遷居平地經商有成的宗族親戚,從數百元,到最多三千元的捐款,使得這工程可以順利開工進行。在步道鋪設進行時,庄內的居民在生活拮据當中,還是盡其所能,小額捐款,並於農忙中輪流抽空義務幫忙工事,祖父更是身體力行,每天上工,從早到晚,無一缺席。步道一步步的往山下推進,祖父看著學童們平穩踩踏在石板道上的路程日漸加長,臉上不時浮現欣慰高興的笑容。步道全程完工了,沒有任何的慶祝儀式,沒有任何掌聲,但學童上下學的腳程加快了,笑朗的嘻戲聲比往日更加多見了。一級一級的石階成為學童數學的練工坊,舉凡學校所學的加減乘除,甚或是目測估算,他們都可以在這石階上做實務的演算操練。
在步道完工好些個日子後,村子裡有人以一種令童年的我感覺不友善的態度來找祖父,他是希望能夠立一塊類似碑文的東西,來書寫記錄他為步道所做的的貢獻。
在步道完工好些個日子後,村子裡有人以一種令童年的我感覺不友善的態度來找祖父,他是希望能夠立一塊類似碑文的東西,來書寫記錄他為步道所做的的貢獻。

再來談談我的先父永祥公,認識他的人都會說他是個好人,但若與他有比較頻繁接觸的人對他的評價除了是個好人之外總會再加上一句:可惜脾氣太暴躁了。
的確,父親是屬於那種有特殊性格特質的人,他的想法與做為旁人無法理解,他也看不慣別人與他有不同意見與做法,因此父親和越親近的人越是容易起衝突。在他人生最後階段的這十年,我搬回故里居住,總得週旋於他與親族叔伯的衝突之間。大家總以為我開始撐起這個家庭的經濟,便可以有足夠的份量與能力,改變父親的種種令他們不悅的做為。其實這事並不簡單,我嘗試過了,除了加深我們父子之間溝通的鴻溝之外,一點助益都沒有,因此對於族人與父親之間的互相投訴,我也只能雙方虛應安撫。
父親的特殊人格,造成了一段僅僅維持十年的離異婚姻,以及數次傷痕纍纍的感情生活。儘管如此,他對於孩子的疼愛是超乎一般父親的,他也曾經寄望孩子們能夠在課業上能夠有所成就。坦白說,父親從小學到高農畢業,課業成績也未曾亮麗過,或許他是把自己曾經有過的失落感,想在孩子身上獲得一些補償。若是這樣顯然的在我私立初中畢業之後,僅能找一所私立的夜補校來混個高職同等學力的文憑時,父親是對我徹底的失望了。還好在這方面我的兩位姊姊是爭氣多了,分別讀到大學及研究所畢業。就那過年代而言,在男女平等的受教權的認知實踐上,父親是優於同輩的宗族的。印象中為了供應那昂貴的私校學費,有幾次父親得背著祖父向親戚借款週轉。父親是毫無理財觀念的,他一生中難得有所積蓄,但對於孩子們的物質需求他總是盡可能的滿足我們。有些人會誇我對於孩子的關照及耐心,果真如此也當歸功於父親當年為我們所做的。
父親生命中的最後十年,是他一生中與我相處最久的時光,但因其偏執的個性,我們也談不上多少話。只是我也常以父親的角度來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或許當父親回想起: 那段為我們無怨的付出,拉拔我們長大的日子,他心中也有無限的悵然吧!因此晚近這幾年,除了日常固定奉給父親的生活費外,若父親開口所需,雖知這錢鮮少是父親親自要用的,但為顧其顏面,我也不曾追問。總之,若損失了這些錢,能夠換得父親心情的平順,也不盡算是枉費。
前些時候,母親回來山上,我陪她信步走上二樓,母親看到入口上方「榮輝永祥紀念書院」刻字,她問我:「怎會想到用這組名字來命名?」這一問我倒語塞了,後來我想:待我離開這世間時,自己又能留下些什麼給後代?或許我該留下一些先人的故事給他們吧!終究曾經向祖父表明所要的那枝筆,也該記下一點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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